成的弯弯拱桥,两岸则全是欧式的花园洋房,一群西装革履的老外站在桥头岸边,正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好歹来个人把我救上岸啊!她在心里哀号,边扑腾着水,边“救命”“help”地乱喊了一通。结果西装革履的绅士们没有喊来,一群拿着刀枪棍棒、无论衣着形象都绝非善类的人却立刻注意到了她,并以极快的速度从两岸向她包抄了过来。张秋简直都要傻了,她边想着救命和help怎么招惹他们了,边拿出蛙自蝶一体的划水及腿法掉头狂游一阵,总算找到一处台阶爬上了岸。可这场诡异的街头追逐大戏并没有到此结束,还不等她多喘一口气,这群打手就又追了上来。
“靠!”遇上这种怪事,好学生也忍不住要骂句闲街。张秋拔腿狂奔。跑过岸边携手漫步的绅士与妇人、跑过青砖铺就的堤岸、跑过一棵又一棵高大又茁壮的梧桐树、跑过透着夕阳余晖的拱桥与楼房,身上湿透的呢子大衣像秤砣一样,压得她两腿打战、呼吸困难,嗓子眼里都冒出血的铁锈味。她没工夫冷静琢磨当下的状况,只有继续奔跑,偏偏前头忽然冒出了一支骑兵的队伍,她不偏不倚,一头扎进了马腿的海洋里。
在海平面上,这些金发碧眼的士兵与坐骑们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战术穿插给吓了个够呛,队伍里呼喝惊叫乱作一团。张秋刚躲过一对马蹄,迎面又来一条马尾,往左也是马往右也是马,一时间进退维谷、滑倒在地。这可真要命,她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一条马腿,心想,难道我没有淹死在这里,却要被马踢死在街头吗?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耳边忽然传来声音:“抓住我!”
在遍布着陌生面孔的异国街头,这句中国话简直如同天神降临一般伟大。她循着那声音抬头望去,一名年轻的军官正向她伸出了手。他逆着夕阳的光线,她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但毫不迟疑地将手伸向了他。他握紧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拉上了马背,被她搅乱的骑兵队伍这才恢复了正常行进。他座下那匹白马显然为额外的负重很不满意,忿忿地打了几个响鼻;她则瞪着那张脸瞧了又瞧,对方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脸颊瘦削而略长,与其他的骑兵一样穿着呢子大衣并佩戴军帽,一双黑色的眼睛正透过一副金丝边眼镜,忐忑又困惑地看着她。
“你是中国人吗?”他问,话语夹杂着湖南口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的家人在哪儿?”
张秋正思索着到底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以及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脑海里忽然弹出一张照片,是她在近代史课上曾经见过的、某位国军抗日名将兼功德林优秀学员的形象。除却显然比照片更加年轻,她此刻所见的眉眼、脸型、甚至那副金丝边眼镜都和照片上的人没有两样。这事太怪了,入土已经半个世纪的人现在风华正茂地出现在她面前,这莫非就是网络热梗之一——穿越!
作为医生,她一贯很冷静理性并相信物质规律,当规律被打破,她的大脑也一并宕机了。震惊之下,她脱口叫出了写在那张黑白照片底下的人名:“廖耀湘!”
对方瞪大了眼睛,显然脑袋也宕机了:“你认识我?”
张秋又脱口而出:“认识的!你是——”
你是——谁?
这疑问让她瞬间失语了,周围的景物同时烟消云散,没有了骑兵的队伍、没有了追赶的黑帮、没有了青石的拱桥和河畔的洋房。她和他身处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说不出,眼前快速地掠过浓重的迷雾、疯长的藤蔓与皑皑的白雪,又像是被那些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他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她于是挣扎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方才那样努力将自己的手伸向他。
黑暗变成密不透风的茧,在某一瞬将他裹挟住了。它们带走了他心爱的白马、剥去了他身上齐整的军帽与军装,使他转瞬间老去,变得形销骨立、如同枯槁。即便如此,它们仍旧不肯罢休,又束缚着他、拉扯着他、推搡着他,使他们之间离得越来越远。
“小秋。”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这样唤道。他头顶的棉帽还没来得及补好,身上的外衣染了鲜血与脏污,眼镜几乎全碎了,只剩半片玻璃在金丝镜框上摇摇欲坠。老去的将军望着她,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最后告别一样,带着宽容的、释然的、温柔的笑容,向她点了点头:“我走了。”
她站在那里,眼看着黑暗带他又一次远去。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本应在返乡疾驰的路上,或是忙碌的病房之间,或是狭小的宿舍与书堆里。黑暗随即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水,水带来了巴黎、武汉、湘潭、全州、昆仑关、滇西、缅甸、印度、东北、北京的记忆,带着所有一次又一次经历又被遗忘的相遇、眼泪与别离,层层叠叠地涌向她。她挣扎、游动,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她想起了那个人是谁,想起了和他有关的一切。
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在无声的水中,她听见自己嚎啕着呼唤:
“建楚——建楚——!!”
民国三十五年。
已是暮春时节,东北却仍在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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