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的是,策天凤欣赏他的恨意。如果他没有这么深地憎恨策天凤,那他和其他顶礼膜拜的凡人就没有任何区别。正因为他的恨意,他嗜血的一念,才让神灵与凡人平等。策天凤为这一点荒谬的联系留在人间。
思及此处,上官鸿信静下心。恨又如何?他恨他,像一条活鱼憎恨剜鳞的刀锋,可刀锋怎会疼痛?望着自己流淌的血,却以为断裂的是对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未免太过可悲。
暮色渐起,深林张起帷幕,掩住他,如同幼时母亲披上的衣。轻薄的一件旧袍,把陌生的世界包在外边。披着它,像野兽披着皮毛,血肉交融的安全。
但他终是要将它脱下的。
上官鸿信缓缓抬头,深碧的绿荫破出一处光亮。暮夜被撕开一道口,立在云端的凤凰翩然降落。上官鸿信目不转睛地凝望,这个二十年前震惊世人的神迹,在岁月流转中变得稀松平常。
你来了。
策天凤朝他颌首,眉眼与青衫一并吹皱,仍是当年乘风归去的仙姿。曾几何时,也为此心乱神迷过,但真正得到了,才发现掌中空无一物。眉眼如烟,袖摆似云,碧衣金羽不过清风,拂面而来,飘逸而去,不得驻留,终成虚妄。
我还有多少时间?上官鸿信向他探问天机。
策天凤沉默不语。他背过手,身形料峭,如同一把长剑嵌入石中。他的锋芒斩断了尘世的纠葛,在上官鸿信面前划出一道天堑。
我不知道。他最后如此说。
哦?上官鸿信不由惊奇。你也有拿不准的事情吗?
策天凤没有作答。在上官鸿信面前他一向无所不知,今天却表现得不寻常。
上官鸿信忽而一笑。
我懂了。
你终究还是动了心。
世上的事情既然发生,其后便有因果可循。好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坏事也必然存有蛛丝马迹。数百年来羽国举行了多少次凤鸣之祭,得到回应的又有几次?一场斋戒,一场祈愿,就足以换得神灵的眷顾?就算凤凰当真降世,哪次不是伴着皇子早夭的祸端?百年前羽国几乎为此灭国。如今重开旧式,我们到底有几分把握?公主,与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逃吧,和鸿信一起。越远越好,以九界之广阔,总有一个地方可以栖身。为何一定要这仪式举行呢?公主,请三思!如果凤凰不来,鸿信和你,都是死路一条。
——《比鹏密信》
踏足香室,上官鸿信只觉得冰冷。自从那些精美的帷幔卸下后,无论沉香燃烧得如何热烈,都无法暖热空荡的宫殿。昔日为了迎接凤凰所织就的梧桐凤尾芙蓉牡丹,都随霓裳的离开而退败失色。上官鸿信命巧匠拆分丝帛,并入金丝银线重制一件五彩华裳,最外一件披挂便是正红凤尾的那一匹。赤色霞光笼在霓裳脸上,宛然如生。
布帛多年沾染凤息,即使停灵,霓裳的躯体也不曾腐朽,上官鸿信送别她时甚至觉得此时她脸色还更好些。他注意她的呼吸,怕她会轻微地眨眼,怕她任性在游戏,怕她一去不回。
不久前她还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苍白的脸亢奋微红。她带着不常见的兴奋,笑着说。
皇兄,我们真的做到了,一个新的羽国。我再没有遗憾了。霓裳会一直守着你,守着羽国……还有凤凰。哥哥,别伤心。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她说完了话,心满意足地阖眼,笑容倏然失掉颜色。
霓裳……霓裳!
他紧紧抓住她,想把她从黑暗里摇晃回来,但她固执得就像她的皇兄,说了没有遗憾,便一去不回。
阖棺前上官鸿信再一次测她脉搏,她确实是一点生息都没有了。
上官鸿信去求策天凤。尽管霓裳再三要他别去。
策天凤说,我已经宽限了十年。
上官鸿信感到了恐惧。
他逼自己直视策天凤的眼睛,强压心内的骇意。但可怕的念头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甩脱。
那……难道……
他没有说完,他已经懂了。电光火石间所有散失的线索统统涌入他的脑海,凤凰降世的神迹,霓裳的旧疾,游历羽国的冥医,从天而降的甘霖。雨水浸过他的身体,上官鸿信唯有窒息。
策天凤淡淡看着,如同面对他不为时间侵蚀的千年岁月,波澜不惊。
原来如此。
上官鸿信悲极,头脑反而冷静。
我自诩聪明,竟然没有发现。
策天凤却说:有时不那么聪明,对你更有好处些。
上官鸿信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可笑。
这么为我着想,我该感激你吗?感激你的宽宏大量,感激你拯救了羽国子民,感激你让我成为了雁王?我也想感激你,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感激你,只要你拿走的是我的生命。
为什么是她?
祈愿的是我,呼唤的是我,为什么付出代价的是她?
她也祈愿了。策天凤说道。
祈愿我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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