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缓缓地与元鹤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说。“这大夫是我的旧识……也可以说是旧识的后人吧。毕竟我认识他们祖师,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那位神医为我的五弟子治过病,我信任他的医术。他教出来的徒弟,本事必然不会差。不找到适合传承衣钵的弟子,他宁愿自己这独门医术烂在手里……这话他都是亲口说过的。他的医术传了几代,有口皆碑,每一任弟子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这次我要带你去寻的小神医,是这先后几代中,最出色的一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他已答应我的请求,允我带你去看病。然而丑话说在前头,伤害都是不可逆的,一旦造成,不论如何精湛的医术,都是弥补已有的创伤,不可能做到和完好时别无二致,他只能说尽力,我理解,现在问问你的想法……”元鹤不是立马回答陶眠的话,素舆又骨碌碌地走出好长一段。大鹅时走时停,但凡在桃花山地界生长出来的东西,大多富有灵性,聪敏得惊人。它察觉到二人之间的静默,也不扯着脖子叫了,黝黑的豆豆眼不时望向二人,带着好奇。陶眠并不强求元鹤,他只能把一条路摆在他面前。至于要不要走,那是元鹤的事。元鹤之前走过的人生,大多是被推着走上去的。他究竟喜爱与否,情愿与否,似乎极少有人去问他内心真实的想法。陶眠曾经不顾他的想法,赶走他一次。这一回,他不愿再违背元鹤的心意,代他作主。元鹤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伸手,接住一片山间飘来的五角枫叶。叶子的其中一角残缺,他将手指垫在其下,仿佛那又是完整的叶了。这些日子他也想了许多,桃花山虽好,但山外的恩怨始终不肯放过他,亲人的哀泣夜夜于他耳畔回响,满是血红的梦境。桃花山的仙人为他寻到办法,此刻的他根本没理由拒绝。只是他有一事始终不明。“仙人,”这是他 听说你死了陶眠要带元鹤去的地方是药仙谷。药仙谷所处的地方僻静秀美、少有人往。这里最出名的是一处清可见底的湖泊,据说当年药仙取过这湖中水,煮出一壶灵药,救治当时饱受疫病折磨的百姓。此地是陶眠的五弟子荣筝曾经治病疗养的地方,如今师父陶眠又带着七弟子元鹤前往。这地方着实隐蔽,一路上,陶眠都迷路七八回了。元鹤行动不便,陶眠难得豪气一把,买了辆崭新的马车,专门用来接送七弟子。马车内部宽敞,陶眠也坐在其间。他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翻翻话本,一会儿要嗑瓜子,嗑久了还口渴,又要给自己沏茶。很难不怀疑他的真实目的,是外出观光。来望这个喜好凑热闹的,本来要与陶眠一并前往。然而他老胳膊老腿骨头脆,刚迈出大门门槛一步,咔吧,腰折了。来望疼得哎呦直叫,陶眠就在其后,无语地望向他。他把折了腰的老道士扶回屋内,吩咐白鹤和黑蛇照顾他,自己同元鹤前往。白掌柜纵然也是一把年纪,可他的自愈能力简直超乎想象。那日黄泉引魂后虚成那副样子,没两天又步履矫健、容光焕发。
他一刻闲不住,见陶眠这边安定下来,又惦记着回京。“大掌柜,您看您这儿也都稳妥了,没我什么事,要不我就先回去?家里边只剩两个懵懂不经事的小童,放他们两个在家我也惦念……”陶眠自然不会硬留白仁寿留下,两人客套一番,他便把白掌柜送到山脚下。白仁寿什么都不要。此番白掌柜出力良多,陶眠于情于理都要感谢,但白仁寿摆摆手。“大掌柜不必再给什么了。当年大掌柜把盛饭的碗送给我,这比黄金万两都要珍贵。”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送走了白掌柜,便是启程之日。陶眠和元鹤起了个大早,元鹤还被换上一件石青色的锦袍,这都是薛掌柜送的绸缎做成的衣服。陶眠也一改他的丧葬风装扮,这次换了件黛蓝衣衫。两人一眼看上去像外出赏玩的世家公子,坐着马车悠哉闲逛。然而只有当事二人知道,此番行程有多少未知数。在迷路数次后,陶眠终于按照小神医给他画的地图,找到了通往药仙谷的入口。药仙谷藏在一片浓雾之中。这浓雾将清幽的深谷和喧闹的外界隔绝开来,越是向深处走,就越是绝望。到处都是浓白的雾气,仿佛没有尽头。陶眠倒是不急,他坚信自己这回肯定走得对。元鹤端坐在马车的一角,腿上盖着毯子。他的后脑勺靠在车壁之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微起伏。他在闭目养神,好似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马车内有燃着灵力的灯,源源不断地提供热量。在这片迷雾中,走得深了,人首先会迷失方向,进而被寒意包裹。直到整个身体被冻僵,成为一具苍白尸体。在浓雾中,有许多造型怪异的黑影,就是这些试图进入药仙谷的人马。药仙谷的神医大多脾气古怪,尤其是当年给荣筝治病的那位。现在的小神医,已经是几代之后的传人了。相比于祖师爷,他的脾气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至少他还有耐心,给陶眠画张地图。不知过了多久,浓雾终于有淡化的迹象。陶眠始终把轿帘掀开一道缝隙观察着,这会儿能瞧见几步之外含露的仙草和瞬息间盛开又枯萎的药花。他们终于到了。马车经过一处较深的长沟,剧烈地颠簸一下,元鹤不由得半睁开眼。陶眠在他的左手边,对着他,挥挥手中的地图,把布帘撩起,叫他去看外面的风景。“七筒,我们到了。”药仙谷的气候时令不受外界影响,一年四季如春,据说这也是药仙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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