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早想过这些了,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
她坐他站,帘幕疏疏风透,唯现出个侧影。
一线香飘金兽,她藏身在床榻深处,虽看不见,定是不甘心地瞪着眼,两条腿裹在被褥里,鼓囊囊像揣着两个粽子。
武崇训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拨了拨脚踝上的银铃。
泠泠声轻,瑟瑟眼底苦涩,满心里想,他变了,他真的变了。
从前最怕她领情,替她操心费力,从来不提,现下,一分一毫算给她看。
事情昭然若揭。
东宫惨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相王,不是府监,正正是他武崇训!
打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继承人就是武延基和二姐,唯狄相巧言穿插,说自古无侄儿做了皇帝,祭姑于太庙,二姐又不肯低头,才召李显回来。
这回武延基与二哥殒命,竟是给他腾位置!
“我阿耶进京三十余年,汲汲营营,三代的指望,全着落在阿漪身上,谁想动他,先从我阿耶尸首上踩过去。”
武崇训眼神锐利,并不体恤她产后虚弱,直率道。
“郡主不必分心照料婴孩,先想想眼下这关怎么过。”
“二哥已经死了,我家还要过什么关?该过关的是她!”
分心?说的好听,不过是拿孩子做威胁罢了。
瑟瑟哭不出来,知道他们父子要拿阿漪大做文章了。
“是她逼杀亲孙,悖逆天伦,预备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就为了那莫须有的通敌?哪家贼子通敌,通那一城一池未取,便敢羞辱君王的蠢货?!”
“是太荒谬了。”
武崇训十分同意,瞧瑟瑟又光着脚,便仔细替她穿上足衣。
瑟瑟蹬着腿不让他碰,无奈产后虚弱,压根儿挣脱不开。
武崇训耐心,像有些人驯马的态度,温柔又坚定,绝不动鞭子抽打,只十遍百遍地重复。瑟瑟板挣累了,眼睁睁看着他如愿以偿。
“消息传开,苏安恒第一个跳出来,敲响登闻鼓,在左掖门前大声询问,太孙通敌可有确证?太孙人在何处?太孙是否已死?引得百姓围观,金吾卫驱而不散,甚至有妇孺当街披麻痛哭。”
他放开她,长长叹了口气。
“再闹下去,洛阳该民变了,圣人今早称病,要辍朝七日。”
瑟瑟怔一瞬,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大笑——真痛快!真稀奇!
圣人屠刀之下,亲贵抱头鼠窜,反是百姓看不过眼,肯说句公道话。
瑟瑟蹬住他臂弯使劲儿,见他蹙眉隐忍,便讥笑嘲弄着加力。
“呵,她不如一股脑儿退位,烂摊子甩给我阿耶收拾。”
武崇训不说话了,虎口掐着她小腿肚子,沉沉看了半晌方道。
“郡主的主意……总是与他们不谋而和。”
瑟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圣人要推诿撇清,自是全推给太子最好,太子越不像话,越显得她一把年纪,英明果敢还如当初。”
瑟瑟起先还没明白,回过味道,直唬得目瞪口呆,不信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欲加之罪,夺走二哥还不够么?竟还要把责任推诿于旁人。
她长叹一声,“李家千里迢迢回京,竟是个笑话!”
武崇训瞧她还不明白,李重润通敌,武延秀盗马,两件事串联起来,才能一损俱损,把冤案做成铁案。
“圣人令上官才人拟了一封盐州战报,说默啜城下喊话……”
瑟瑟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僵住了。
他上回说默啜城下喊话是几日之前?那时便已罪证昭彰了么?
她死死扣住武崇训肩头的硬甲,那硬邦邦的皮质连着铁壳,刀插不进,水泼不入,要叫她如何是好!
武崇训抬手,缓慢但坚决地拂开她。
“告太孙与六郎合谋,欲举兵逼宫,立太孙为帝,送马回京,乃是预备。”
他说完这话,眼前人常日扑腾腾活泛窜跳的眸子,终于黯淡了。
“谁出的主意?是谁?!”
瑟瑟哽咽着追问,泪水糊上面庞,干了便发硬。
“张易之绝没这个脑子!武崇训,你醒醒神!便不为我,为你自己,这种人留在御前,留在中枢,比司马懿、比赵高、霍光、王莽,更可怕百倍!今儿他顺顺当当坑害了李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郡主是问罪魁祸首?”
武崇训交代完了原是要走,听了她的话有些诧异,重回头道。
“布局使坏的确有其人,可郡主怎么还不明白,真正钉死太孙的,并非旁人阴谋,而是您与六郎的无知无畏?马与铁器,例同军需,这话说来玩的么?”
瑟瑟打了个寒颤,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他在刨根问底,他不肯放过她,她全身心仰赖的宽和包容,像精心雕琢的冰山,再是千姿百态,晶莹剔透,摆在跟前儿,眼睁睁看着就化成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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