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再背时,人哪儿能一直都错啊。
自鸣钟敲过十一下,皇帝拍了拍宝爷,将它放下了。他拂膝起身,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养心殿还有开笔仪,孙儿得过去了。愿玛玛新岁新禧,福寿康宁,平安遂意。”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说去吧,一面唤摇光,“赢了你们主子爷这么多金元宝,快替我相送。”
皇帝却淡淡地说不必。
随行的宫人替他裹上大氅,他面容沉静,并没有再停留,举步就走。
太皇太后给苏塔使眼色,苏塔提了盏羊角灯,亲自把皇帝送出暖阁,一路送到慈宁门前。紫禁城的夜晚难得这么热闹,灯火辉煌。可是乍然从暖洋洋的暖阁出来,到底还是觉得北风呼啸,脸颊生疼。
李长顺弯起腰,笑着接过苏塔手上的羊角灯,道了声劳乏,“奴才来吧。”
苏塔便站在慈宁门下,看着皇帝的仪仗徐徐走远。御前当差的人规矩森严,除了靴子踏在雪地上飒飒的响声,再也分辨不出任何一种多余的声音。四野茫茫,天际寥廓,不知下了多久的雪。虽然有那样多的人簇拥着天子,却还是没来由地令人觉得孤独。
人人都仰望天子,觉得他富有四海,提笔便能定人生死。有美人无数,珍馐万种,仿佛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世上能逢着有个知心知意的人,难得。
老太太看透了一切又安排着一切,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可老太太看得真真儿的。阖家团圆的喜兴日子,她不忍心唱红脸。皇帝这些年很不容易,她也想给他个顺心遂意,给他个团团圆圆。
苏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一番因缘际遇,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养心殿东暖阁明窗下,早已放置好三样珍宝。赤金嵌宝点羽的金瓯永固杯,里头盛满屠苏酒,还有玉烛长调青玉烛台,并一枝万年青笔,明黄素笺。
往常乾清宫的团圆宴结束,皇帝照例是独自回养心殿更衣,等子时一到,便在明窗下执笔。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因为临时起意去慈宁宫耽搁了许久,故而比往常更着紧。皇帝回养心殿时,离子时也只差半个时辰了。
他更衣浣手毕,索性直接坐在了明窗下。果酒后劲大,纵然他酒量好,到底有些作烧。他慢慢静下心神,抬眼望向窗外。万寿灯比寻常宫灯更明亮辉煌,与五色八角圆灯相互映衬,如同众星捧月,照出雪影重叠。火树星桥之章隐隐传来,伴着急促的脚步。爆竹声声,瑞雪纷纷,空气中混杂着龙涎香气、雪气、硝烟气、烛火气、新开的素笺气、还有屠苏酒的芬芳与果酒的醇香。
年节大抵就是如此吧。爆竹、欢笑与无休止的宴戏。他从前只觉得乏味,冗杂,如今渐渐也品味出了一些旁的东西。比如在高朋满座里,见到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他没法子狠下心强求她,这样对谁都不好,可是明明是早已狠下心要斩断的事,看见她一脸满足地悄悄吃着松瓤荔枝,心里却没来由地也跟着欢喜,甚至鬼使神差让李长顺再送一盘去。看见她与旁人眉目传情仍不死心,知道她就在不远,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她一眼。
那个荷包又是绣给谁的?
他眉目间满是散淡的寂寥,如同鱼肚白时的晨星,风扑面酒气消了不少,清醒的时候回忆起往事,往事却又要剜他骨,刺他心。
她都已经那样决绝,他又在做些什么?
太阳穴突突地疼起来,他伸手去揉,在急剧的疼痛里得到片刻舒缓,那痛却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反倒越揉越多,越揉越疼,蔓延至四肢百骸。
自鸣钟“当”地一声,交子时了。
东暖阁中侍奉的宫人皆跪下身去,袍料与地毯摩擦出细密如同蚁啮的响声,口中齐道:“奴才恭贺万岁爷新禧。”
外头的爆竹噼啪作响,硝烟味更甚。皇帝执起“万年青”笔,蘸朱墨,略一思忖,伴着众人高声诵唱赞颂的词句,在明黄的笺纸上款款落笔。
十七年元旦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安,她太平。
东风有信
元旦上午, 皇帝在太和殿赐筵群臣,贵妃领着妃嫔在畅音阁看戏。宫里四处都有戏,有时渺渺茫茫, 也不知是哪一头传来,随着爆竹燃尽生出浓浓的硝烟,反倒有种奇异的感觉。
摇光今儿起得早。太皇太后在正殿端坐,慈宁宫的宫人们分拨在老太太跟前恭贺新禧,老太太身边站着苏塔与芳春,跟两大护法似的,一人捧着一个大漆盘, 里头盛满了五颜六色的荷包, 一排人行礼毕,老太太便含笑叫起,亲自赏荷包, 赐福橘。
宗亲们昨儿早回家了, 等这边东西颁赐完,将场子收一收,一众太福金便该入宫祝太皇太后的新禧。新年头一天,大家都高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摇光就站在正殿门前,一身簇新的衣裳,头上比往常多簪了一支累丝多宝点翠的蝴蝶簪子, 并一朵绒花玉兰海棠,有玉堂富贵的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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