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祁盛。
余好穿着条纹病服,神情虚弱又面容苍白地坐在床上,左手不自觉地蜷曲成拳搭在小腹上,受伤的右手被绷带紧紧缠绕着,僵硬又无力地垂放在身侧。
头发、眉毛、眼睫乌漆抹黑,更加映衬得裸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没有血色的冷白。
她孱弱又单薄,没有一点气势。
而缓步朝她走来的男人,仍旧跟从前一样,笔挺精贵的西装服帖地套在身上,脊背如山般挺拔笔直,显得姿态愈加矜贵完美。好像几天前的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和咆哮怒吼都是余好的错觉,仿佛那一晚的狼狈颓唐以及茫然若失都是杨婆婆眼花了。
他走近,用那双清淡无波的眼神高高在上地垂睨余好。余好紧拧眉心,沉下脸来,偏过头去。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整个地球被蒙上了一层薄布。淅淅沥沥的小雨没能冲刷掉空气中的尘埃与阴霾,没能使天际焕然一新,哪怕它不停不休地下了无数个小时。
祁盛低声对杨婆婆说:“你先出去吧,婆婆。”
余好迅速瞥了一眼站起身来的老人,嘴唇轻微地上下翕动,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衣物摩擦声响起来,男人坐了下来,余好眉毛皱得更紧,表情更加冷淡,心里越发烦躁,她干脆躺下身闭上眼,做出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祁盛毫不避讳的、毫不遮掩的,用那双比往日还要深沉晦暗的眼眸,十分仔细认真地盯视余好。从她没什么血色却依旧好看的面庞,一点点看到她消瘦削瘠的身体,最后目光停留在那只右手上。
手指慢慢触碰到白色的纱布,祁盛不受控地想去摸一摸,或者凑头过去吹一吹。他曲指要去勾余好的手指头,力气轻柔,略微颤抖,好像余好对于他来说,是存留在这世间最美好、最珍贵的唯一一件宝物。
指尖堪堪相贴,余好忍耐着钻心的疼痛,右手移了个位。她睁开眼睛,嘴角勾勒出讽刺的弧度,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你要我再死一遍吗?”
祁盛双眼瞳仁猛然剧烈收缩,他一颗心沉下来,连同血液也冷下来。收回来的手在身侧用力攥紧,一丝难以遏制的、不可言说的莫名情绪,犹如一头困兽在他胸腔狠力冲撞,尖锐的疼痛感猝不及防地涌入他四肢百骸。
余好瞧他一副好像世界在他眼前崩塌的样子,不由得凉凉一笑,笑容逐渐扩大,笑声尖锐得如同裹了刀子一般刺耳。她把整张脸完完全全地面向祁盛,两人目光对视的刹那,故意拖长音调,一字一句慢慢吞吞道:“你好像很怕我死——”
“祁盛,你喜欢我,对吗。”
不是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余好在祁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笑意收敛,用一双清冷到近乎凉薄的眼眸,像是看垃圾一样,上下缓慢打量他,从头扫视到脚,然后毫不犹豫鄙夷道:“你别喜欢我,我会恶心到吐的。”
这个男人终于不再居高临下,不再镇定冷静,披在皮囊外面那层掩饰的布,在这一时刻,被余好不留情不心软地撕裂开来。他喉结上下滑动,嘴唇微张却又喉咙发紧,看着余好布满冷霜的脸庞,听着余好冷硬刻薄的言语,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祁盛想,如果是以前的他,在这个时候肯定会站起来,手指着她,神情嘲弄,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喜欢你了,像你这样下贱的女人配让我喜欢?”
倘若是这样的话,他还能暗自骄傲、沾沾自喜,因为他在余好面前给自己挽回了一点尊严。然后,为了这点不值得一提的可笑尊严,在以前和余好的每个争吵当中,都让她受尽了委屈,哭红了眼睛。
现在的祁盛不这样做了。
他恢复了常态,只不过满是疲惫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不可言喻的情绪。静静地坐在这里,视线游移在余好身上,半晌,才低沉回应她:“你说对了余好,我喜欢你……很抱歉,让你感到恶心了,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不能抑制,对你的喜欢了。
余好更加恶心了,她冷声嘲讽:“我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对她肆意羞辱和欺压,用尽所有手段让她对你屈服。完全不顾她的意愿,把她当作妓女一样想上就上。甚至把她逼得去割腕自杀……不愧是你啊祁盛,连喜欢都跟别人不一样。”
祁盛哑声道:“对不起……”
他跟余好道歉说对不起。在六年后的一个下雨天,在余好自杀醒过来的第一天,在没有旁人所在的病房内,小声跟余好说着对不起。
这三个字并不难说,可他花了六年时间才懂得、才知道跟余好说这一句简单的话。
可这句话迟到太久了,余好在等这句话到来的途中,身体布满了许多伤疤,心脏遭受了好多疼痛,眼睛落下了无数眼泪。这一切都磨灭不掉,在她记忆中永远长存。
余好说:“我不接受。”
“对不起。”祁盛换了个话题,继续低声道,“手换药了吗?”
余好闭眼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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