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杏阳此战,我已明了父亲当年所选,亦明了母亲何来勇气为所爱放弃生命,我多年心结已解,故舅父万勿为我遗憾,我唯一所恐所憾,便是今时今日弃我所爱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无人再会与他说:珍重己身。”
“舅父尚有家人相伴,他已无至亲至爱,我知此举于他千错万错,不知如何得他原谅,斟酌再三,竟连下笔与他留一句话都不敢。唯愿来生国泰民安,四方无战,我与他皆是平凡自由之人,可有幸厮守终生。姜稚衣,于杏阳城西军营绝笔。”
元策沉默地立在灯下,看完整封绝笔信,捏着信的手一点点攥紧。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悸喘息,榻上人猛地坐起。
元策蓦然回头,看见姜稚衣慌神地坐在榻上,大睁着眼望着窗外:“惊蛰,叛军又打过来了吗?”
元策收起信,望着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榻沿坐下,将她的肩膀轻轻掰转过来:“没有叛军了,不会有叛军了。”
姜稚衣缓缓转过眼,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这才像回忆起今天白日的一切,眼泪止不住狂涌而出,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元策——”
元策拥她入怀,感受着她鲜活的心跳,温热的身体,闭上眼睛:“我在。”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不怕了,”元策低下头去,吻去她脸颊的泪水,又说了一遍,“我在。”
深夜, 两人并排捱坐在饭桌边,看着面前的饭菜出着神,迟迟没动筷。
杏州才刚刚休战, 关内失地尚未全数收復, 眼下没有新鲜肉蔬,桌上都是干菜腌菜, 是姜稚衣从前甚至不认得的食物。
“我去给你找些好吃的来?”元策偏头问。
“我不是嫌弃——”姜稚衣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她不是嫌弃这些食物,相反她是在感激自己还能吃上这样一盘盘有滋有味,从温暖安逸的厨房里端出来的菜。
姜稚衣夹起一筷子腌菜送到他碗里, 又给自己也夹了一筷子:“战事还没了结, 这样就很好了。”
劫后余生, 还能与所爱之人同桌而食, 已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元策看着她清减的脸,回想今日抱她发觉她瘦了一圈, 想说她受苦了,想说很快就让她吃上新鲜的肉蔬鱼虾, 话到嘴边又觉哪一句都太轻, 都抵不过她孤身立于城楼决绝一刹,抵不过他方才出去取膳,从裴子宋口中听说她这些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元策说:“姜稚衣, 谢谢你保护好自己,也谢谢你保护好杏阳。”
“我也没做太多,我问过你的嘛,攻城器械很厉害,守城方人又少该怎么办, 你说保住士气是决胜关键,我就动动嘴皮子,哦,还有出了些我最花不光的银钱……”
姜稚衣随口轻描淡写着,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侧目看他,皱了皱眉:“等会儿,是不是两月不见我们感情生疏了,你在河西有新人了,怎么跟我说谢谢?”
是啊,怎么会说出谢谢这样的话。
他也是才知道,原来情意深重到整颗心臟都在坠胀的时候,竟然说不出你侬我侬的情话。
元策把人抱起来,抱她坐到他腿上:“我有新人?这两月我身边唯一的雌物就是元团,你这话怎么不反问自己?”
眼看他下巴往外一侧,准头极佳地指向裴子宋所在的厢房,姜稚衣惊讶地张了张嘴:“不会吧,这种时候你还计较,要不是裴子宋在,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那些。”
元策当然知道,也打心底感激幸好裴子宋在她身边,不过是此刻面前粗茶淡饭,远方尚有战火弥漫,说些不着调的话,让她紧绷的弦稍微松一松。
“我感激他保护你,和我嫉妒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是他——有什么衝突吗?”元策眉梢一挑。
姜稚衣抬手圈住他脖颈:“那除了裴子宋,你要感激要嫉妒的人可还有很多,曹司马、雪青阿姊、惊蛰,刺史府上下官吏,那些愿意相信我们的杏阳守军,愿意献出食物、上阵参战的百姓,还有……”
话说一半,像碰到一面过不去的障壁,卡到一根咽不下的鱼刺,姜稚衣眼底忽而没了神采,到嘴边的话再说不下去。
方才有玄策军的士兵过来找元策回报伤亡情况,元策没有当着她的面听。
从醒来到此刻,她一直不敢问出那个问题,好像只要她不问,那就是一个未完待续的结局。
元策沉默着静止片刻,抬起眼来:“先吃饭,好不好?”
“吃完以后——”姜稚衣盯着他的眼睛,像在等他说出一个奇迹。
元策垂了垂眼:“吃完以后,我们去送送他们。”
再次走进深夜的城西军营,这座废墟里全无战胜的欣喜,遍地都是蒙着白布的担架,余生的士兵们一个个辨认着自己的同袍,在花名册上将他们的姓名勾画上朱红的圈。
玄策军的士兵们聚在军营角落,垂眼看着那一长排一百零一副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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